肖恩在蒸汽弥漫的浴室镜子上抹出一块清晰之处,用手指梳过黑色的头发,露出一个笑容。“应该可以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解开毛巾并暗自欣赏自己平坦的腹部,他对健身的痴迷已经造就了四块腹肌。他的思绪陷入一个恼人的困扰:他从二月份开始就没和任何人约会过了。这意味着,他已经连续七个月零三天没有性生活。意识到自己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让他更添一丝恼怒。今晚一定要结束这种状态,他心想。
他环视酒吧考察着各种可能性,但他也不是光看颜值。他当然怀念性生活,但他也想在生活中有人陪伴,有人聊天,有人能成为每天的期待。他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人,但今晚只关乎性。
@Edward Hopper
他与一名年轻的女子持续交流着眼神,她站在高吧台边一个话痨朋友旁。她长着乌黑亮丽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但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没有穿着通常的“周六夜制服”——她穿着平底鞋而不是高跟鞋,穿着李维斯牛仔裤而不是夜店服装。他做了自我介绍,对话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她叫萨曼莎,她讲的件事是她觉得做有氧运动比喝啤酒更加舒适。他们很快开始深入讨论附近的健身房、健身应用程序,以及上午锻炼跟下午锻炼相比有哪些好处。余下整夜他都围在她身边,而她也很快喜欢上了有他陪在身边。
许多因素使他们可能发展成为长期交往的关系: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相处得来,酒精的作用,以及太久没有性生活的渴望。但这些都不是爱情真正的关键。重要的因素在于:他们都处于一种能调控心智的化学物质的影响下,酒吧中的其他人也一样。
事实证明,你也如此。
让你快乐的多巴胺是什么?
1957年,凯瑟琳·蒙塔古(Kathleen Montagu)在大脑中发现了多巴胺,她是伦敦附近伦韦尔医院的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
一开始,研究人员认为多巴胺只用于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是在大脑中发现的一种肾上腺素。但随后科学家观察到了奇怪的事情:虽然只有0.000 5%,即二十万分之一的脑细胞可以产生多巴胺,但这些细胞却能对行为产生巨大的影响。当参与者产生多巴胺时,他们能体验到快乐的感觉,因此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激活这些稀有的细胞。
实际上,在特定的情况下,激活让人“感觉良好”的多巴胺是人们无法抗拒的诱惑。一些科学家给多巴胺取名为“快乐分子”,大脑中产生多巴胺的途径被称为“奖赏回路”。
对吸毒者的实验进一步巩固了多巴胺作为快乐分子的声誉。研究人员给他们注射了可卡因和放射性的糖的混合物,这样科学家就能知道大脑中的哪个部位消耗的热量多。当可卡因起作用时,参与者被询问他们感觉如何。
研究人员发现,多巴胺奖赏回路的活性越高,他们的快感就越强烈。当大脑内的可卡因被清除干净后,多巴胺的活性降低,快感随之消失。另一些研究也得到了类似的结果,由此可以证实多巴胺是快乐分子的结论。
@Edward Hopper
当其他研究者试图重复这些结果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研究者认为,多巴胺通路之所以被进化出来,肯定不是为了让人对毒品产生快感,而是毒品可能模拟了刺激产生多巴胺的机制。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多巴胺的产生受到了生存需求和繁衍活动的驱动。于是他们用食物代替可卡因,期望能看到相同的效应。但他们的发现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这一发现开启了对多巴胺的探索历程,终摘掉了它“快乐分子”的称号。
他们发现,多巴胺跟快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它的影响力比“快乐”要大得多。理解多巴胺的作用成为解释甚至预测一系列行为的关键,这些行为覆盖了人类事业中极其广泛的范围:创造艺术、文学和音乐,追求成功,发现新世界和自然界的新规律,思考上帝的存在,以及坠入爱河。
肖恩感觉自己恋爱了,他的不安全感消失殆尽,每天他都感觉自己即将迎接金色的未来。
随着他与萨曼莎共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对她的兴奋感也越来越强,每天都期待着跟她在一起。每个关于她的想法都有着无限可能性。至于性生活,他的性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但只对她一个人,他对其他女人都没什么兴趣了。更棒的是,当他向萨曼莎坦露所有这些幸福时,她打断了他,说她的感觉也一样。肖恩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所以有一天他向她求婚了。她说,她愿意。
在他们蜜月之后的几个月,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一开始他们迷恋着对方,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种极度的渴望变得没那么强烈了。“只要在一起,一切皆有可能”的信念变得不那么确定,不那么强烈,也不再是一切的中心。他们的兴奋劲儿减弱了,并不是说不幸福,只是他们交往之初那种深深的满足感已悄然离去。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感觉看起来已不切实际,对另一半频繁的思念已成过往。
肖恩的目光开始朝向其他女人,虽然他并不是有意要出轨。萨曼莎有时也放纵自己眉来眼去,但不过是结账排队时与拎着一袋杂货的大学生相视一笑。
他们在一起时也很开心,但新生活初期的光彩开始褪色,感觉又回到了各自的老日子。不管爱情的魔力为何物,它正在消退。
“就像我上一段感情那样。”萨曼莎心想。
“爱过。”肖恩心想。
为什么爱情会消逝?
在有些情况下,老鼠比人类更适合作为研究对象,科学家可以在老鼠身上做很多实验,不必担心研究伦理委员会找上门。
为了验证食物和毒品都能刺激多巴胺产生的假设,科学家将电极直接植入老鼠的大脑,这样他们就能测量单个多巴胺神经元的活性。接着他们设计了一种带有倾斜食槽的笼子,可以往里放食物丸。结果正如他们所想,从他们放下个食物丸开始,老鼠们的多巴胺系统就启动了。成功了!像可卡因和毒品一样,自然奖赏也能刺激多巴胺的活动。
随后他们进行了原始实验者没有进行的步骤。他们仍旧每天往食槽里放入食物丸,接着监视老鼠大脑的变化,持续数天。结果完全出乎意料——老鼠仍旧像之前一样热情地把食物消灭了,显然它们在快乐地享用这些食物,但多巴胺的活动停止了。为什么持续的刺激让多巴胺熄火了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关于猴子和电灯泡的实验揭示了其中的答案。
沃尔弗拉姆·舒尔茨(Wolfram Schultz)是多巴胺实验研究中有影响力的先驱者之一。他在瑞士弗里堡大学任神经生理学教授期间对多巴胺在学习中的作用产生了兴趣。他把微电极植入猕猴大脑中多巴胺细胞聚集的地方,然后将猴子放入一个装置,其中有两个灯泡和两个盒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灯泡会亮起,其中一个灯亮表示右边盒子里有食物丸,另一个灯亮表明食物丸在左边的盒子里。
猴子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这个规律。一开始它们会随机打开盒子,只在一半的情况下能够找对。当它们发现一个食物丸之后,它们大脑中的多巴胺细胞被激活,就像老鼠的情况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猴子找出了信号的规律,每次都能准确找到有食物的盒子——到了这个阶段,多巴胺释放的时间点就从发现食物时转到了灯亮起时。这是为什么呢?
看见灯亮是不可预期的,但一旦猴子发现亮灯意味着它们能得到食物,“惊喜”的感觉就完全来自亮灯,而不是来自食物了。
由此人们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说:多巴胺不是快乐的制造者,而是对意外的反应,即对可能性和预期的反应。
我们人类的多巴胺冲动也来自类似的让人期待的惊喜:收到恋人的甜蜜留言(上面会说什么?),或是一封来自多年未见的老友的电子邮件(会有什么新鲜事?),或是在老酒吧的破旧桌子边遇见迷人的新伴侣(会有怎样的浪漫?)。但当这些事情都习以为常时,新奇感就消逝了,多巴胺冲动也随之消退——更甜蜜的留言、更长的邮件或是更好的桌子也挽救不回来。
这个简单的想法为一个古老的问题提供了化学解释:为什么爱情会消逝?
我们的大脑生来渴求意外之喜,也因此期盼未来,每个激动人心的梦想都在那里萌生。但当任何事情,包括爱情变得习以为常时,那种兴奋感就悄然溜走,而我们的注意力又被其他新奇的事物吸引了。
研究这个现象的科学家把这种从新奇事物中得到的快感命名为“奖赏预测误差”。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预测将要发生的事,从什么时候可以下班,到在自动取款机上看到卡里有多少余额。实际发生的事好于我们的预期,就表明我们对未来的预言存在误差:可能我们可以提前下班了,或者查看余额时发现比预期多了100元。正是这种让人快乐的误差触发多巴胺行动起来。这种快乐不是源于额外的时间或钱本身,而是预期之外的好消息带来的兴奋感。
事实上,仅仅是可能存在奖赏预测误差就足以刺激多巴胺快速行动起来。
想象你正走在上班的路上,这条熟悉的街道你此前已经走过很多遍了。突然你注意到街边开了一家新面包店,你之前从没见过,想马上进去看看里面都卖什么。这就是多巴胺在发挥作用。这种快乐来自预期,来自陌生之物——你看到这家面包店感到兴奋,但你并没有品尝过它家的甜点或咖啡,甚至没有看到店里面长什么样。
你进去点了一杯深烘焙咖啡和一个法式牛角面包。你先尝了一小口咖啡,复杂的风味在你舌尖起舞,这是你喝过的好喝的咖啡了。接着你轻咬一口牛角面包,酥脆的质感伴随着黄油香,味道就跟多年前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吃过的一样。或许,由此开始新的一天会让你的生活更好一点儿。
你甚至还会买一个印有咖啡店名字的马克杯,或者只要想到有这家棒极了的咖啡店,你就能精神十足地开启新的一天。
这就是多巴胺的作用。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跟这家咖啡小馆坠入了爱河。
然而,有时候在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它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了。多巴胺能的兴奋(即预期带来的兴奋)并不持久,因为终未来都会变成现在。当未知事物令人激动的神秘感变成乏味的熟悉日常时,多巴胺的工作就完成了,失望乘虚而入。咖啡和牛角面包太美味了,那家面包店成为你每日早餐的打卡之地。但几周之后,“这座城市好的咖啡和牛角面包”变成了平淡的早餐。
然而,咖啡和牛角面包都没有变,变的是你的预期。
同样的道理,萨曼莎和肖恩互相迷恋着对方,直到两人随着交往的深入而越来越熟悉。当一切成为日常以后,就没有了奖赏预期误差,也不再会带来兴奋感的多巴胺了。
肖恩和萨曼莎在酒吧的人潮中彼此相遇,而后坠入爱河,互相迷恋,直到想象中那无尽欢愉的未来变为现实的体验。多巴胺的工作完成了,它使未知理想化的能力也发挥完了,于是多巴胺的通路关上了门。
我们在梦想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时激情澎湃,在面对现实时这种激情又黯然消退。当爱神的轻轻敲门变成枕边人的鼾声阵阵时,多巴胺早已不能维持爱情的相守。
此时,以往激情的欢爱,已经慢慢走入类似死水的平淡。而这一切结局,早已写在了多巴胺——那个小小的欲望分子中。